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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显得异常沉重。

    早春的晨雾好像受冻的哈气,缩头缩脑地在街边的柴禾垛和树枝间游荡着。大老豁的女人已经不哭了,拿袖子抹着眼泪,苦着一张脸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周围的人渐渐多了起来,都是村里的婆娘,平常和大老豁家走得近的便站在大老豁女人的身边,或者蹲下来帮她擦眼泪。平日不太走动的站在外围小声说着劝慰或者怜悯的话,偶尔跟身边早来的人打听一下发生了什么事。模模糊糊的像是耳语,半天我才听清一句话,好像是大老豁的远房表姑杨老五家里的说出来的,慢条斯语,天塌了她也是这样。她说的是,人都没了,哭也没用,把孩子养大比什么都强!人都没了,难道是大老豁死了,想到这儿我的身体不由自主颤动了一下。我还是走了过去,忽然想起了小细脖。他果然在她妈妈后面蹲着,漠然如一尊佛像,怪不得刚才我没看家呢。他的眼眶泛红,头发也没梳理,看来是哭过了,想到以后小细脖就成为没有了爸的孩子,我心里一阵莫名的难过。

    派出所的人好像早就来过了,他们从大河埝上开着吉普车下来了。小车停在人群旁边,车里下来的三个大盖帽人高马大,身上散发着一股制服的工作味道,尽管我还不清楚工作具体是什么,但我对这种味道感到害怕和排斥。人群自动闪开一条宽宽的缝,警察晃悠着身子来到小细脖他妈面前说,先不要哭了,我们觉得这事儿挺奇怪的,有些东西得问问你,咱们到屋里去吧!女人慢腾腾地直起身子,看也没看他们一眼就拐进了家门,小细脖跟在她后面,像一条没了筋骨的尾巴。三三两两的人就散了,一边往回走一边谈论着大老豁的死。这时候我很想自己是条狗或者是只鸭子,那样我就能跟在他们后面,听他们细说事件的来龙去脉,当然还有他们添加的油醋。

    早饭吃的是剩馒头、棒子粥、一碗咸菜还有几块酱豆腐。可能是粥喝得多了,加上母亲做的稀,它们在我的胃里来回晃荡着,就跟我的肚子里装着一口流满流满的水缸。我走到前街时,太阳已经升到了树梢,几个老太太坐在二叔家门前的石头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唠嗑。仔细一看,奶奶也在里面,她真是老了,要不是那支熟悉的拐杖我都没有看出她也在。看着她瘪起的嘴我就知道她没戴假牙,但这并不妨碍她说话。她们也在谈论大老豁,奶奶说,那个地方历来都凶得很,前几年南棋盘那个老师不是在那块出的车祸吗?小狗子他老太接茬道,要说不应该是他吧,这么多年早该托成了,我觉着应该是前年从河里冒出来的那个死人,找不着家了,还不就近找主儿,准是他。说到最后三个字时她抬起耷拉着的脑袋环视周围几个人,以期得到证实。她的眼睛就像一朵枯萎的花间的两颗水珠,快干涸的样子。当微弱的光芒扫射到我的脸时,我和她对视了一眼并且说,大老豁怎么死的?这句话好像提醒了奶奶我还在身旁,她说,小孩子家家的,去找小娟儿玩,别瞎打听。这时候小娟出来找我了,她编着两个羊角辫,粉红色的蝴蝶结摇曳生姿,一下子把我吸引了过去。

    我们在前院跳皮筋儿,两个人一起跳,皮筋儿一头套在水桶上,另一头套在凳子上。我蹦一下,她跟一下,跳完一就跳二。二婶儿正在磨豆子,豆腐房里不断往外飘着白气,满院都是黄豆的香味和腥味儿。二叔腰上的围裙油渍麻花,分辨不出原来的颜色,他已经点好一盘豆腐端了出来,上面铺着透明的塑料布。二婶儿把水管车推到了二叔面前,她看着二叔煞车,说的却不是有关豆腐的话,我看小细脖他妈肯定待不长,原来还隔三差五闹一场呢,现在好了,也不用办手续,遇见合适的还不跟着走。

    二叔在专心拴绳子,一会儿他就要去街上卖豆腐了,好像没兴趣寻思二婶的话。他说,人家的事你少管,好好磨你的豆子,后半晌上地里把昨天剩下的那截垄沟挖好了比什么都强。

    二婶儿早就习惯了二叔的抢白,她嘟囔着,我就说说还不行呢,全村人都在说,我怎么不能说呢!

    你又不是公安局的,哪儿管得了那么多事,老娘们家家的就知道嚼舌头!二叔瞪着二婶,凶巴巴的一张脸,他是不满意二婶还嘴的。

    5)

    那两个熟悉的陌生人又被我看见了,那是中午回家吃饭的时候。他们正在大老豁的家门口,两个大盖帽和村长也在。两个外村人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其中一个握着警察的手说,拜托你们了,快点儿找到他啊,不然我们就完蛋了。大盖帽说,那当然,估计他跑不远,以后再买树的话跟村干部联系,保险,不要随便相信别人,当初你要是仔细看看那个公章,就能辨认出那是假的了,这个村是“响宝盖”不是“香宝盖”那个人不住地点头称是,然后说,如果找到大老豁,我的钱还能要回来不?大盖帽安慰他,只要他没有花掉,就能找回,他媳妇不是说那天他去存钱了吗,多半是没有花呢,你别着急,一有消息我们就会通知你的。这时那个外村人才露出一点儿放心的干巴巴的笑容,握着警察的手也松开了。

    母亲正在堂屋切泡好的背阴菜,她的身上散发着氤氲的干菜气息,那是我不愿意闻的。不过我还是喜欢吃这种菜馅的饺子,就像臭豆腐闻起来不是味儿,嚼在嘴里醇香浓厚,可见我们不能光靠嗅觉否定某些东西的味道。又去哪儿了,不好好在家呆着,跟你爸一样,鞋底光,跑一庄,母亲的唠叨是一种本能。我凑近母亲身旁,若无其事地说,就跟小娟儿跳皮筋儿着,哪儿也没去。我早已习惯了母亲这种盘问,打了一个马虎眼后便很自然地转向了另外一个话题,妈,小细脖他爸到底死了没有呀?母亲假装拉下脸来,你问这个干吗,跟你有啥关系?有这空闲儿去看看书,要不帮我铺平屉。我端过用粗铁丝拧成的圆形平屉,把洗好的菜帮按顺序依次铺开,堵住足够漏下饺子的菱形窟窿。大概铺到一半的时候,我忍不住向母亲再次提起了这个话题。母亲见我铺得均匀平整,许是为了奖励我的听话,也许还有点儿炫耀,女人最爱炫耀的,哪怕面对她的儿子。不过她对大老豁的死也没有准确的看法,和我听来的差不多,模棱两可。她更关心小细脖他妈,她觉得那个女人很有可能改嫁。依据是那两口子隔三差五就会吵上一架,而且离婚也不是闹过一两次了。女人的直觉惊人的相似,平常不屑与二婶为伍的母亲在这一点上与她不谋而合。

    过完星期天我又背着书包上学了,在路上我碰见了二黑和小胖,接着又碰见了小细脖儿。他在我们前面走得很慢,我们知道他心里有事,很重很重的事儿。我们叫他好几声,他才一脸恍惚地回过头,晨曦在他脸上起了毛,我们心里也装着事儿,关于他的。开始我们什么都不说,阳光在我们耳边嗡嗡地亮起来。小胖是装不住事儿的,再拐一个弯就要到学校大门的时候,他还是问了小细脖儿一句话,你希望你爸跑了还是被人劫了呢?小细脖儿一直低着的头并没有抬起来,像没听见一样往前跑去。二黑白了小胖一眼,小胖吐了吐舌头。上课时我一直心神不定,老师把小细脖儿叫起来时,我吓了一跳,以为是在叫我。他显然没有听进去,连老师问的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他的答非所问惹来一阵笑声,我也跟着大家笑了,我在笑自己,我觉得。

    星期二小细脖儿就不再来上学了,他家的门一直关着,警察这几天也没再来,村里的人还在谈论着大老豁。周五中午路过小细脖儿家门口时,看见他家大门上了锁,乌黑的一块生铁把着门吊。我感觉肯定是发生什么事情了,赶紧跑回家去问母亲,心里想着又少了一次目睹的机会,不免有些遗憾。母亲见我气喘吁吁还断断续续表述了初衷,她有些生气,你还真是个张八儿,什么事都打听!我只管大口喘气,对母亲卖关子的脾性早已了解,知道她一会儿肯定说出来。不过这次我失算了,她安心地在灶前烧火,我想她还真能沉得住气。

    母亲的话头终于在吃饭时被父亲扯开了。原来大老豁果真携款潜逃,藏到了东北的一个女人家。这个端盘子的跟大老豁相好两三年了,他们打算在东北另起炉灶,小细脖他们娘俩儿也不管了。母亲管那个女人叫端盘子的,她是县里一家饭店的服务员。警察告诉小细脖儿他妈大老豁犯了敲诈罪,肯定得蹲上几年,然后又把小细脖儿和他妈拉走了,说是大老豁想看看他们娘俩儿。母亲说大老豁的女人当时正在喂猪,大盖帽告诉她事情的原委时,她手里的马勺一下子飞到了猪圈的角落里,浆糊糊的猪食从猪圈壁上流下来。开始她很干脆地拒绝了大老豁想见她的愿望,车发动时她又领起小细脖儿扒住了车门,人们看见眼泪掉在了车门下方的地上。

    6)

    最后一次见到小细脖儿是又过了一个星期的周日。那时候白杨跟河柳已经拜堂成亲,漫天白如棉花的柳絮,满地红色的杨花,榆钱也开始一团团的在枝头盛开了。当时我爬上了门前的一棵榆树,脚尖点在一截胳膊粗的树干上伸着右手够脑袋上方的一块榆钱。眼睛一瞥就看见小细脖正从堂屋搬着一个凳子出来了,院里已经堆起了一垛家具,除了他妈还有两个人男人也在往外抬东西。大门是关着的,所以还没有人聚在门口看他们异常的举动。我摞下一把榆钱塞进嘴里,嫩嫩的清甜味儿,带着淡淡的榆树皮味道。小胖在下面喊我,让我给他弄点吃,我折下一枝扔下去,堵住了他的嘴。

    一辆四轮拖拉机突突地从蓝泉河埝开进了街里,最后停在了大老豁家门口。大门适时地打开了,车楼里出来一个男人,他点了一棵烟,院里的人开始往车上装家什。搬到一人多高的大衣柜时,开车的人仍掉烟头捻了几脚,帮他们一起抬上了车。小细脖儿站在院里一言不发,好像也没怎么动地方,像跟木桩。当街开始有人停在门口了,静静地看着,很少说话,也有人看了一会儿就离去了,像是想起什么没办的事情似的急匆匆地走了。

    小细脖儿他奶奶到来时,车已经装好了,几个男人把绳子扔过来扔过去,在家什上盘绕着。这个老太太平日里和我奶奶一样要杵着拐杖的,今天手里也是拿着的,不过快到自己儿子的门口时她把拐杖顺手撇到了一旁。我从没见过她如此利索的样子,只几步便来到了小细脖儿他妈的面前,一把揪住了她的衣角,不知道嘴里说着什么。声音很大,但由于愤怒和悲伤,语音完全走了样儿,加之我在树上,根本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小细脖儿他妈并不理她,极力摆脱她的手,向车走去,这时小细脖已经坐在了车楼里。开车的男人一手搂着他,他好像挣扎了几下,但由于不彻底,并没有挣脱开车男人的束缚。

    小细脖他妈上车后,车就响了。老太太几乎是跑到了车头前,然后一下子躺在了车轮前。她的姿势让我想起那些车祸中想讹人的受伤者,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在后车厢坐着的两个男人下了车,他们试图抬走老太太,就像抬走一件家具似的。没想到老太太看起来身板单薄,劲儿却一点都不含糊,两个男人把她弄到坐起来已是最大程度。他们就这样僵持着,车还未熄火,铁管烟囱里不断冒着青烟。其间小细脖他妈下来一次,还没走到老太太跟前就被老太太啐了回去,她窘着脸回到了车上。这时小细脖儿出来了,他奔到老太太跟前,一头扎进了老太太怀里,老太太抱着孙子老泪纵横。祖孙俩就这样抱着哭了很长时间,人们站得腿都酸了,我也找了树杈坐下来。后来还是老太太自己站了起来,小细脖儿跑到远处给奶奶拿回了拐杖,然后老太太推着小细脖儿的后背往车门走去。她已经不哭了,洇了泪水的脸像一块半湿不干的抹布纠缠重叠成一滩。小细脖上车后,车的响声突然间变得大了,并且往前驶去,车轮碾过老太太刚才在地上印下的人形。她朝着越来越远的车挥起了手,不过小细脖在前面的车楼里根本看不见,后车厢里只有两个男人跟家具在一块儿呆着。在拖拉机爬坡的时候,他们也挥起了手,朝着老太太。这时,树上掉落一大堆榆钱,天女散花似的,钻进了我的脖颈里。

    2006年2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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