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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情文学 www.yqwx.net,包兴桐文集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1 名字(一)

    从前的村子,我的家乡,叫小岭。我们这儿的一句民谣“小岭小到天,遥岭摇半年”这小岭就是。当然,她可能是烧岭,或晓岭或烧饼。在我们的方言里,这些叫法都一个样。

    听大人讲,我们祖先是在一个好天气几个人一把火烧上山来,火烧出一道岭(路),最后,火停在山间的一块平地上,一条小溪挡在了前面。于是,他们也就停下了脚步,在这儿安了家。照这样说,她的确应该叫烧岭。可能是当她被写进政府的纸片或地图的时候,被变成了小岭。毕竟,烧岭太武了,烧饼太俗了,而晓岭又需要来一翻解释,还是小岭合适,小小的,正好。

    好在,像老人们说的,名字只是名字,名字是用来让别人叫的,只要让人用柔软的心去叫,用柔软的声音去叫,就是一个好名字。

    当然,名字也是用来纪念的,纪念生她发现她用柔软的心来呼唤她的那些人和声音。所以,每一个名字都有故事,都有历史,都和一颗柔软的心有关。

    在从前的村子,一样东西往往都有好几个名字,像桉树,村人叫它溪柳——它总是像柳树一样喜欢长在溪边,又叫它三年背——它们长得很快,三年就成材了,就可以砍下来背在背上了,也有人喜欢叫它们单个顶,很少有人叫它桉树——至少也要叫它苦桉,甚至这苦字,也是村人给它加的,桉树才是它的学名,是它在外面世界的称呼,叫它苦桉树似乎把村子和外面世界连在了一起。但村人很少叫它们苦桉树,更不要说桉树了。一样东西,它进入村子,进入一户人家,都会有自己的名字。事实上,在每个人那里,他们家的桉树一定还有别的名字,一个他们一家人心照不宣的昵称,他们可能把它们叫做老大、老二、老三,就像一窝鸡子,他们会把它们叫做强盗、书生、干部、小姐和大妈。的确,在村里,大家一般都不直接称呼一样东西,似乎这样太简单了,太直白了,也缺少一些互相可以意会的东西。这许多的名字,让简单的东西变得丰富,也让复杂的东西变得简单。

    一家人旺火热油的正等着院子里的南瓜下锅,瓜架下的小孩便会问:

    “阿姆,要张飞还是关公?”

    “关公。”

    吃饭的时候,吃着关公(红南瓜),一家人说说笑笑的,味道还真的特别好。

    2 名字(二)

    村子的后面都是山,山上都是树。

    山鬼就喜欢住在这样的地方。他们和我们人类真的很不一样。我们白天劳动晚上休息,他们却相反,白天变成一片树叶一个树桩一块石头呼呼大睡晚上却开始现出原形在林子里散步、聚会或唱歌跳舞。有时候,在一个月夜,当你走进后山的林子,会听到“吱”的一声响,然后,林子一片安静。其实,就在刚才,一群山鬼正在为一个小山鬼的诞生而又唱又跳。现在,他们“吱”的一声变成你身边的一块石头,一片落叶,一棵树。所以,在这样的夜晚,你最好不要在一块石头上坐得太久在一棵树上靠得太长

    山鬼和人的世界,差不多构成了村子的全部。我们有我们的热闹,他们有他们的快乐。当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我们就把村子交给他们;当太阳上山了,他们又把村子交给我们。村里就有不少人觉得山鬼的世界挺好的,至少,他们可以整天又唱又跳,他们可以不用为吃穿发愁;当然,也有不少山鬼觉得人的世界也不错,他们就模仿人的一些作派,有人看到他们在林子里像我们人类一样种些庄稼,像我们人类一样建个小房子,或者像我们人类一样烧把火或吵吵架。甚至有人看到他们学着我们人类一样走路、咳嗽。尤其小山鬼,他们最喜欢干这些事了。

    他们白天一边变成一片树叶挂在风里呼呼大睡,一边又侧着耳朵偷听我们的讲话。他们对我们冗长而繁琐的话语无法理解也记不住,但对简短而响亮的名字却充满兴趣,一些机灵的小山鬼能记住许多个名字。夜晚来临,小山鬼们便会凑在一块比赛谁记住的名字多。有一些又机灵又调皮的,便会走到他们记住名字的那个人窗前,叫出他的名字。

    “王磊,王磊!”

    小山鬼在窗外叫着。

    “喂!”王磊冷丁应了一声,然后,就开了门,跟在那个调皮的小山鬼后面,向月光下的林子里走去。每一年,村子里都有一些人在夜里迷路,有的白天又找回来了,有的就再也没有回来。没有走回来也没有什么,那个不愿回来的人,要么是喜欢上了山鬼们的世界,要么,是山鬼们实在太喜欢他了。反正,都是喜欢的好事。只不过,他要改变一下作息时间罢了。

    这些迷路的人,都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又顺口又温暖,几乎每个小山鬼都喜欢一遍一遍学着叫着;或者,他的名字并不是特别好听,可是,有人在心里的每一个角落都装着他的名字,总是在夜里一遍一遍叫着他的名字。小山鬼们听多了,也就记住了。

    这样,村里就传下一个规矩,当一个陌生的声音叫我们名字的时候,我们最好什么都不说。

    “小依依,小依依!”

    记住了——你什么都不说。

    3 山魈

    你肯定没见过山魈。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个人见过山魈。山魈实在太快了,很幸运的人,也只是看见他在树林间一闪而过的红影。

    大家是这么想看一看山魈。好在,每年三月三这天,山魈们会在溪涧里选块干净的大岩石,晒一晒他们的红衣服、红裤子、红鞋子、红帽子。据说,这一天要是谁偷偷拿了山魈的衣服,山魈就会轻轻地跟着他回家,然后,帮他做很多事情。

    每年的这一天,几乎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出发了,都到溪涧里去看山魈,找山魈。有的人甚至提前一两天就出发了,到林子深处的溪涧里去等山魈。人们选个地方偷偷躲着,希望能看一看山魈。可是,很少有人看到。

    后来,大家想出一个办法,就是做一套小小的红衣服红裤子红鞋子红帽子,三月三这天一早,就把它们放在溪涧里的一块岩石上。大家想,山魈要是拿错了衣服,那我们就可以拿着山魈的真衣服回家,山魈也就会轻轻跟着来了。

    山魈可真小,他一顿饭只能吃七粒米饭,三根豆芽,两片菜叶和筷头大的一点豆腐。但他却很能干。他用鸡蛋壳做筐子,一天可以挑满一大缸谷子。因为,他挑得是很快很快的。家里要是养着一只山魈,真顶得上一个壮劳力。他那么快那么小,到别人家挑谷子,根本没有人会知道。再说,山魈挑人家的东西,很有规矩,他总是东家挑一蛋壳西家挑一蛋壳,上村挑一天下村挑一天。

    不过,养一只山魈很不容易。就算有幸跟来一只山魈,养着也得十分小心,一不小心,他又回林子里去了。每顿饭,每烧一样菜,都要先夹点放在他碗里:三根豆芽,两片菜叶和筷头大的一点豆腐。然后对他说:

    喂,我吃了,你也吃吧。

    这些,大家是从山脚阿田嫂那里听到和看到的。大家都说,只有她家养着一只山魈。她丈夫几年前死了,她带着一个小女孩过日子。她一个女人,却有吃有穿的,粮缸里的谷子也总是满满的,生活得体体面面,要不是养着一只山魈,怎么可能呢?

    4 磨菇

    很多动物比我们要胆大,也更贪玩。像蛇,它敢爬上树去掏鸟窝,抓小鸟,也敢溜进人家家里,偷偷呆着,抓老鼠,偶尔也偷吃几个鸡蛋——鸡蛋比它的头还大,它也敢吃也能吃。碰到管闲事的猫或狗,它并不马上离开,而是先和它们玩上几招,一定等双方觉得斗了个平手,猫和狗也有了休战的意思,它才会很神气地游走。倒是我们,发现家里来了蛇,就紧张得很,讨来雄黄赶它,到村里的巫婆那里拿来神米洒它,当它很无奈很不解地游走了,我们还要点上几支香念上几句好话送它,也算是和它打了个平手休战的意思。

    蛇厉害的地方,还在于它敢吃一种菌,蛇菌。它们大多长在阴湿的竹林里,像小竹笋一样立着,白白的身子顶着一个红红的像蛇头一样的东西,很是怕人;最怕人的是,它们身上有一层光溜的粘液,不小心碰到了,要赶紧用到溪里去冲洗,不然,手就会开始慢慢地像蛇一样蜕皮。可是,蛇不怕,不仅喜欢和它们呆着,还把它们当磨菇来吃。

    我们这儿的山上,有很多种菌,这些各种各样的菌,当它们可以拿到饭桌上吃的时候,我们就都叫它磨菇。在山上,它们都有自己的名字:像扇子一样张开的,叫鸡尾菌;像一个球,里面的肉黑黑的,叫鸡肫菌;像发丝一样细细的,叫发菜菌;吃起来有猪肚的味道的,叫猪肚菌;此外,还有松树菌,红菌,黑菌,苦菌,酸菌,笑菌,哭菌,睡菌,酒菌,蛇菌,狼菌,鼠菌,鸟菌。

    经常在一场大雨后,我们小孩子就提着小篮子到林子里去采野菌。可能是菌出来的特别多,林子的空气闻着也和平时不一样。林子里各种各样的菌都有,但大人们再三告诉我们,很多菌是有毒的不能吃。所以,我们最高兴的是找到鸡尾菌,鸡肫菌,猪肚菌和发菜菌。大人们还教给我们一个方法,如果一定要想采几朵其它的菌,那也要看看它们身上是不是有虫子,一只小虫子也没有的菌,一定是毒菌。当然,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看它是不是很漂亮,很漂亮很漂亮的菌,往往也是毒菌。只是,这个办法我们小孩子一般都不会用。

    其实,大人也没有几个会识别。村里只有一个人,他认识山上几乎所有的菌。因为他认识所有的菌,他就成了村里最有威望的人。他知道哪些菌是可以吃的,哪些菌是动物吃,哪些菌特别酸哪些菌特别苦,哪些菌吃了就会“滋滋”笑个不停,哪些菌吃了就会像喝醉了酒一样全身通红双眼迷离,哪些菌吃了就会睡个三天三夜把不高兴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他家的饭桌上每一顿总是有磨菇——各种各样的菌。客人来了,他希望客人开心笑个不停,就让他们吃笑菌,相反,就给他们吃哭菌。听说,他老婆生了男孩,来吃满月酒的所有客人,都“滋滋”笑个不停,整整笑了半天;他老爸走了,来吃酒的所有客人,都“呜呜”哭个不停,整整哭了半天。

    当然,有时候他也给人吃酒菌,睡菌,有时候就给人吃酸菌,苦菌,有时候,也给人吃甜菌。他虽然知道所有的菌,但不知道怎么了,慢慢的,到他家做客的人却少了,后来,他只好自己一家人吃那么多有意思的蘑菇。

    5 甜

    甜是一种秘密,小小的。

    番薯是甜的,有一种叫“光溜白”的番薯,白白胖胖脆脆,特别甜,也有人叫它地梨,意思是坐在土里的梨子。

    马蜂窝是甜的,花半天时间捅下一个马蜂窝,就会有很多收获,蜂蜜是甜的,蛹也是甜的,有时候还有王浆。看着马蜂在周围飞来飞去,就觉得特别甜。

    地里的白萝卜是甜的,尤其是过了霜,拨出来,去了皮,可以当甘蔗吃。

    茅草会割人,可是,它的根也是很甜很甜的,挖一把,洗净了,拿在手里,可以甜半天。

    很多花都是甜的,像满山红(野杜鹃),去了丝蕊,把花瓣放在嘴里嚼,酸溜溜一阵,甜就慢慢出来了;最甜的是藕芋花,不过它不是甜在花瓣,它有一种甜水,藏在花蒂处,折下来放在嘴里一吸,那个甜啊,可惜只有一小口。

    还有一种甜,大家是偷偷跟着松鼠发现的,那就是松树的蜜。松树有两种蜜,树干上那种黄黄的粘粘的蜜可不能吃,一吃,就把你的嘴巴粘住了,张也张不开;还有一种蜜是白白的,像雪粒一样粘在松针上,这才是甜甜的松蜜。高的地方,都让松鼠给吃了,低的地方,我们才可以尝一尝。

    还有很多甜,这山上,一年四季都不难找到,虽然,它们都藏得比较好。

    6 游戏(一)

    村子、山、园和田一定是早就商量好的,他们各有自己的热闹。白天是给山给园给田的,晚上是给村子的;春天和夏天交接的地方是给山给园给田的,秋天和冬天交接的地方是给村子的。

    有时候,整个村子真的很静很静,很多的白天,倒像是有很好月光的晚上。整个村子如果就剩下一些孩子,孩子们很快就会觉得很孤单,大家站在各自的院墙上叫来叫去,还是觉得太静了。要是来了个外村人,就会很团结地围上去,然后一遍遍问他叫什么名字。可奇怪的是,那些外村人总是不愿意说出自己的名字。幸好,狗们还是厉害的,不一会儿就把外村人赶走了。就这样,有一天,大家把外村的一个奇奇怪怪的女人赶走了。她红着脸,好像很难过,但又一直是笑笑的。她由来路向村外走去,大家一边看着她的影子在树缝间移动,一边远远望着大人们在山上园里田里或白或红的影子,终于,有人说:

    “我们来玩抓迷藏吧!”

    “抓迷藏有什么好玩。”大家说。

    “那你说玩什么?”

    “出兵。”

    “出兵就出兵。”

    “出兵,出兵也不好玩。”

    “那你说玩什么?”

    最后,大家还是捉迷藏。捉迷藏有两种,一武一文。

    武的是一个人当狗,其它人当猫,找地方躲起来,有的躲在柴垛里,有的藏在树上,有的躲在藕芋园里,有的干脆身上盖点柴草躺在地上装死要是被狗找到了,那猫在一边唱提醒的歌:

    猫藏得严

    狗来找了——

    所以,这歌声,唱的人总是越来越多,越唱越响,到剩下最后一只猫还没找到时候,大家唱得更响了,激动得不得了。

    文的是当狗的眼睛用布包上,大家都当猫,在他前面跑来跑去,一边嘴里大声唱着“狗,狗,老猫没有走”一边找机会去碰他,要是被狗抓到了,就要被包上眼睛当狗。

    这样的时候,大家总是玩武的多,热闹,有劲。然后大家又玩了出兵,玩了斗牛,玩了跳房子,玩了抬新娘,玩了玩了很多很多的游戏。一直到,大家看到那个奇奇怪怪的外村女人又出现了,只是,这次,她身边跟着村里的独自人,国。我们这儿把光棍叫作独自人。

    “她叫什么名字?”大家问国。

    “他们早上就已经问了半天。”女人对独自人国说。

    “你们这些鬼头。”国笑骂道。

    “独自人,独自人,日里没声音,夜里不点灯。”

    大家唱。

    “独自人,独自人,一人有吃饿不死,一人有衣冻不伤,一人有裤不想穿。”

    大家又唱。

    “这些鬼头。”国还是笑。

    “你们还不回家,到午了。”女人说。

    大家一看,自家的烟囱里真的冒烟了。

    “你叫什么名字?”大家边走边问。

    后来,大家知道她叫兰桃红,因为她带了个女孩,住在国家里,那个小女孩叫国“叔”

    “你爸来了,你爸来了。”看着国远远走来,我们却故意这么对她说。

    “你爸来了,你爸来了。”

    国笑笑,就走过去了。

    7 游戏(二)

    那时候有很多很多好玩的游戏,像出兵、骑大马、捉迷藏、跳房子、抓石子、跳绳、踢键子、滚铁圈、打水枪、打弹弓、过家家、游水、打雪战等,还有,像诱蚂蚁、斗蟋蟀、抓蜻蜓、网蝴蝶、驯松鼠、掏鸟窝、爬树、跳坎也是,还有,像造房子、起大墓、建水库、做家具、做大车、做手枪、烤番薯、烤溪蟹、摘野果也是。当然,这样一说,好玩的游戏可就更多了,许多从大人那里要来的活,其实也都是游戏。像秋天的时候,翻番薯子——在已经挖过的番薯地里挖出遗落在垅间园头的番薯,大多是长在滕上的番薯,我们这儿管它们叫滕薯。有的大人干活细心,有的大人粗心,大家知道,在谁的地里番薯子最多。像山脚的瑞金,他地里的番薯子总是最多的,所以,大家都等着他挖番薯,常常是他在前面挖,我们就跟在后面翻(番薯子),翻出一个,大家惊叫一声,他就回头看一下,但他还是粗心,还是要被我们不断翻出番薯子。有时候,大家不想翻了,就在地里挖一个坑,两个人躺在里面,然后填上土,只露出一个头,然后,大家就开始和这两个“死人”说笑,或者,想办法捉弄他们。比如,说粗话气他们,或者,拿根草伸进他们的耳朵挠痒痒,或者,把屁股洞对准他们的嘴巴放个响屁。

    清明的时候,田里院里的很多野草都是可以吃的,像马兰头、车田子、鱼腥草,但清明的时候,大家最高兴看到的还是黄花麦果草。村里的两种方言分别把它叫做“鼠曲草”和“棉菜”把它采来洗尽拌在米里碾细了就可以做成墨绿可口的“清明糕”我们管它叫“鼠曲糕”或“棉菜馍糍”在节日的气氛里,捣着、看着、吃着这样墨绿喷香的“棉菜馍糍”真是件美事。可更美得更长久的,是摘棉菜。大家约好了,在篮子里放点干粮,就出发了,往往这一去,都挺远的,有时候,要越过好几座山,穿过好几个村子,当然,那走过的湿田旱田,就数也数不清了。一走出村子,大家就开始唱:

    摘棉菜,掉田坎,掉到田坎脚,棉菜馍糍吃不着。

    一直到傍晚,大家才回来。一身的泥草,提着半篮子棉菜,嘴里嘻嘻哈哈还是唱着:

    摘棉菜,掉田坎,掉到田坎脚,棉菜馍糍吃不着。

    虽然肚子空了,人累了,但大家还是忍不住嘻嘻哈哈要唱,要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不由得想起这一天在田里许多有趣的事情,想到走过的许多有意思的村子,想起遇到的许多有趣的人和事。晚上在油灯下,看着妈妈拣着棉菜,忍不住就要说起这一天有趣的事。

    每一个清明,大家最高兴的是跟行为去他姑姑家摘棉菜。他姑姑家住在离我们村很远很远的一个山上,去那儿,我们一般走山路,要斜穿过好几座山,走上整整半天才能到。这么远,我们晚上就住在他姑姑家,第二天下午才回来。他姑姑的那个村子,看起来比我们村子还小,但却让人喜欢。村口有一个大大的却又不深的水库,从旁边经过可以看到里面游着很多很多的鱼。每一次,行为的姑父都会到水库里买一条大鱼给我们吃,还让我们喝点他们自己做的甜酒,好像我们是他们家的客人。还有,他们的村里有很多果树,什么桔子、桃树、梨树、板栗、杨梅、柚子,到处都是,最多的是柿子树,路边到处都是,差不多每户人家的院子里也都有。虽然我们去的不是时候,吃不到桃子、梨子,更不用说柿子、板栗了。可是,桃花、梨花、杨梅花都开了,蜜蜂飞得整个村子都是。

    “等它们熟了,我叫为为姑父捎过去给你们。”行为的姑姑说“水果是田头货,见了就有份。”

    在行为的姑姑家,大家的心思都用在了看上,吃上,玩上,摘了两个半天棉菜,也只铺了个篮底。好在,行为那两个漂亮的表姐每一次都会把她们摘的棉菜分给大家。回家的路上,大家还是觉得沉甸甸的。

    桃子熟了,梨子熟了,杨梅熟了,行为的姑父真的就挑着桃子梨子杨梅来了,而且记得清清楚楚,一家一家地分,真个是见了就有份,最后,剩下的就挑到行为家里去。甚至到了九月,我们还可以在家里吃到行为他姑姑家的板栗和柚子。

    这么好的一个地方,听说行为的姑姑开始并不想呆在那儿,常常跑回来,每一次,都是行为的姑父来把她背回去的,因为,行为姑姑的脚有点拐。

    8 拦新娘

    腊月或者正月,常常可以看到一队又一队娶亲的队伍。有时候是我们自己村的,有时候是别村的从我们这儿经过。他们热热闹闹拉成长长的一串,从岭上慢慢前进。这条岭从山外一直伸进村子,在村口折了一下,又伸向其它的村子。走在最前面的,一般总是伙夫,他用一根盘着红纸条的棍子挑着一对贴着大红双喜的灯笼,轻飘飘的,像是在演戏,总是很开心的样子;跟在他后面是媒人,不管是媒人公还是媒人婆,都穿得干净利落,薄薄的嘴皮子很爱说话;走在他们后面的,是一个吊儿郎当的小伙子,身上带着很多炮仗、鞭炮,一路打来,看到我们小孩子,就故意东扔一个西扔一个,把我们赶来赶去的。这三个人总是远远地走在队伍的前面,碰上他们,虽然得不到什么好处,往往还要被嘲笑、捉弄一番,但还是觉得很开心,走在前面的这三个人,总是那么热情、健谈,从他们那儿,我们可以问到后面新娘的许多情况,虽然这三个人精说话总是真真假假说说笑笑的,但听了还是挺有意思的。就像一台戏,前面的打八仙是必不可少的。

    “哪一个是新娘?”

    眼看他们要走了,我们赶紧问。

    “今天还怕找不到新娘。”

    “今天这个新娘可大方了,你们慢慢拦,东西多着呢。”

    “今天新娘是有记号的,你们自己找吧。”

    眼看后面新娘的队伍就要跟上来了,他们三个边说边走。就是这样,那个打炮仗的二百五,还要扔一个炮仗到我们中间,把我们吓得四处逃。

    当胆小跑得远远的小伙伴们折回来的时候,已经有人爬到路边的一棵大枫树上,像一粒蝉粘在树杈上,横好了竹竿。

    “唱歌,唱歌。”我们叫。

    于是,走在前面挑着被子、抬着红漆家俱的队伍停了下来;吹拉弹唱的停了下来;金童玉女停了下来;然后,新娘和她的伴娘们好像很吃惊的样子,也在竹竿前停了下来。

    “唱歌,唱歌。”我们像一群猴子一样起劲地叫,男孩子东窜西跳,东摸西摸,女孩子则在竹竿下挤成一堆,拦在穿得花花绿绿、走得仔仔细细的新娘和她的伴娘们面前。

    “你们应该叫新娘子唱歌,怎么把我们都拦下了。”有一个女的这样说道。

    我们知道,这个说话的一定不是新娘子。新娘子今天是不轻易多说一句话的。

    “唱歌,唱歌。”

    “小崽子,那你们把新娘子找出来,要不,听不到歌,也吃不到喜糖。”还是那个女的多嘴,其它女的都在一旁抿嘴笑着,个个都有点像是新娘子。

    “她就是新娘子。”我们差不多是异口同声地指着一个微微低着头的女孩子说道。

    “哈——”整个迎亲队伍发出一阵笑声。我们知道,我们找对了。

    “这些小惠子,鬼精着呢。”有人说。我们也说不出为什么,十次有九次,我们都很准确地把新娘子从一堆花花绿绿的女孩子中找出来。

    新娘子头低得更低了,脸也更红了。

    “唱歌,唱歌。”

    我们知道,新娘子今天照例是不会唱歌的,不管她唱得好不好,实在推不过,她就会让她最要好的姐妹们为我们唱歌。这一次,新娘子就叫那个老爱说话的女孩子为我们唱了一首歌。

    “唱歌,唱歌。”我们树上的同伴还是横着竹竿不拿起来。

    新娘和她的同伴们知道,光唱歌也是不行的,唱了一个又一个歌,唱够了,唱热闹了,最后,还是要新娘子亲自拿出钥匙,打开红漆大柜的门,拿出红枣、花生、喜糖,还有柚子,竹竿才会拿起来,树上的才会唰地溜下来。

    “走咧——”弹唱的一边大声叫着,一边用死力吹拉敲打着,好像对我们的表现,对新娘的表现,都很满意。

    我们一边吃着喜糖喜果,一边看着迎亲队伍拉成长长的队伍向岭上走去,曲曲折折的,不一会儿就翻过岭背不见了。大家也三三两两、歪歪斜斜地坐在岭上,好像接下来不知怎么办才好。所以,大家就看着几个话多的在那儿斗嘴。好像每次这种时候,他们的话就特别多,特别亮。

    “新娘子今天可真漂亮。”

    秀玲说。

    “漂亮个屁,脸红得像猴子屁股,声音细得像老鼠,还漂亮——”

    大陆说。

    “秀丽今天穿得这么好看,一定是想做新娘子了。”

    秀玲又说。

    “你才想做新娘子呢,看你刚才看人的样子,走路的样子。”秀丽说“就是说话的样子,不像。”

    “那谁是新郎啊?”

    大陆说。

    “你啊。”

    秀玲说。

    “有两个新娘啊,应该还有一个新郎呀?”

    建成说。

    “谁说话谁就是。”

    大家一起说。

    这一天,大家有了小小的收获和快乐,也就有了小小的兴奋。但因为是小小的,所以,也就有了一点小小的失落。如果,那新娘要是娶进我们村,那就要美得多了。除了拦新娘,还可以闹洞房,吃喜酒,还有,慢慢就可以和那个红脸的新娘子熟了,然后,叫她的名字。

    9 拧新

    村里人不说春天,说春,说春到了。甚至也不说春到了,只说土油了,水软了,茶抽新了,蛙叫田了,雷开炸了,笋出头了。反正,大家都听得懂,感觉得到,春到了。

    村里有一个小学,只有一个老师。学校有一大一小两间房子,大的是教室,坐着不同年级的学生;小的是老师的办公室和房间,老师课间和晚上就住在那儿。学校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厕所和一个不小的黄泥操场。这些,都是大家玩儿的好地方。白天的时候,不管是上学还是没上学的孩子,都会三五成群地在这儿玩,甚至上课了,也有小孩子在操场上玩得热火朝天,甚至不知不觉就闯进了正在上课的教室;晚上,整个村子只有老师的房间里迟迟地亮着灯,像一片月光,很安静。老师经常地换,所以,灯也就关得有早有晚。但就是熄得最早的灯,也要比村人晚。

    一年秋天,学校来了一位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老师。很多人看到,她的灯常常亮到半夜。学校在村子的中央,很多人都看到那亮到半夜的灯光和灯光映照下亮了一角的学校和操场上一棵老桑树。大家就说,这位老师一定呆不长。一年一年看下来,大家发现,灯亮得越晚的老师,呆的时间越短;反过来,像村人一样,早早熄灯睡觉的,呆得时间就要长得多。像刚走的那位张立兵老师,在这儿整整呆了八年,要不是最近他爱人身体不行了,他说不定还会在这儿一直呆下去。当然,新来的女老师总是穿一身白衣服,也让村人觉得她不会在这儿久呆。在村人的穿着里,是很少见到白色的。白色,不是干活的颜色,不是那么容易妥协的颜色。

    可是,土油了,水软了,茶抽新了,蛙叫田了,雷开炸了,笋出头了,又一个春到了,穿白衣服的女老师还没有走。这时候,村里老老少少都知道,女老师的大名叫钱弦,而且还知道,我们小孩子都喜欢这位钱老师。

    春到了,小孩子们一天一天地把衣服一件件地脱了,男生们穿上了短袖子,就开始甩开胳膊在绿油油的田地里山坡上跑、追;女生们则在男生“拧新”的一片起哄声中穿上了花花绿绿的衬衫或裙子。被拧了新的女生总爱追着讨厌的男生,像两只灵活的蝴蝶在黄的小路上、在绿的田里或者在金灿灿的油菜花中,飞来飞去。一天中午,李燕云被大匡拧了新,刚要追出教室拧回来,就“呀”地和一个人撞在了一起,那个人被燕子撞到了门上,门连续响了那么几下。大家一看,是钱老师。

    钱老师真白呀,女生们偷偷地咬着耳朵说。

    男生们看了一眼就不敢看了。

    钱老师今天穿了件白色的短袖羊毛衫,露出了雪白的胳膊和脖子。她扶着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想去扶燕子,燕子一楞,倏地一下就从她的手下飞出了门外,只听到她叫道:“死大匡,你给我站住!站住!”

    大家都笑了,钱老师也笑了。

    突然“鬼大胆”新贵叫道:“老师,新添要拧你的新!”

    新添急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乱说,乱说,你自己罗。”新添是班里有名的胆小鬼,小男生,但自从钱老师来了后,他有时也敢说说话,开开玩笑了。

    大家“轰”地笑了。

    钱老师看着新添说:“是么,新添?别人不行,你想拧嘛,我怎么好意思说不呢?只可惜,我这衣服不是新的,你就上来拧旧吧。”

    新添脸更红了,拼命打亲贵“乱说,乱说。”

    大家一看这样,就更来劲了,拼命叫新添“去,去”有几个男生干脆跑过去组成人浪推新添,慢慢就把新添推到钱老师跟前。

    “拧啊,拧啊,阿添,拧啊。”大家在下面起哄,声音把一些在外面飞来飞去的同学都招了进来。整个教室就像戏台一样。

    钱老师微微红了脸,笑着对大家说“别把他吓着了。”又看着新添说“没事,老师又不是老虎,拧就拧吧,不要把老师拧乌青了就是。”

    大家看着新添抓耳挠腮的样子,都快活地笑个不停。

    突然,新添的手像蜻蜓点水一样在钱老师的白白的手臂上拧了一下,然后就像一只兔子一样窜了出去。

    大家“轰”地暴出笑声,就像一树的小鸟被突地惊起,然后又是这样的一声轰笑,因为新添的跑出去的时候,还顺便勾倒了一张椅子。

    钱老师也哈哈大笑起来,都弯下了腰,像棵快活的小树。同学们看着她笑,然后就看到新贵也像兔子一样笑着跑了出去。钱老师感到手臂上又被谁拧了一下,她抬起头,看到新贵那一蹦一跳的背影,她又忍不住笑了起来。但她又感觉到另一只手臂也被拧了一把,然后就看到又有一个男生的背影窜出了门外。站在钱老师身边的男生渐渐明白了怎么回事,大家一个接一个地拧,然后跑出了教室,就像玩出兵的游戏一样。钱老师笑着想用手去挡,可是一点力气都没有。那些拧了的同学,在院子里跑了一圈,又回来了,站在教室门口叫:

    “拧新啊,快拧老师的新啊!”

    女生们也开始跑上去,拧,比男生还胆大,她们开始拧老师的衣服,还有脸,脖子,钱老师和女生们打成了一团。

    有几个迟到的同学刚一到教室门口,新贵他们就把他推进教室,叫:快去拧新,拧老师!

    钱老师实在支持不住了,笑着蹲在了地上,流出了泪。女生们也在她周围软成一圈,她们在教室里组成了一朵好看的花。几个细心的女同学看到钱老师点点的泪痕和手臂上一两处淡淡的乌青,紧张地互相示意了一下。大家不安地把钱老师拉起来,问道:

    “老师,疼吧?”

    “笑死我了——”钱老师顾自喘着气说,好像没有听到女生们的话。

    一年又一年,土油了,水软了,茶抽新了,蛙叫田了,雷开炸了,笋出头了。大家感觉得到,春到了。大家脱去一件又一件衣服,然后,开始“拧新”“拧新”本来是过年或正月“拧”那些穿上新衣服的小伙伴的,可是,现在大家觉得每一个人穿上花花绿绿薄薄的春衣的,都让人想拧新。李燕云像一只彩色蝴蝶一样,一会儿拧女生的新,一会儿拧男生,当然,一会儿被女生拧,一会儿又被男生拧。

    这时候,大家就会想起那个穿白衣服的女老师,钱老师。她那像月光一样白白的亮到半夜的灯光和她那白白的影子,在村里闪耀了整整五个年头。在五年时间里,大家都在猜她为什么会在我们村呆了一年又一年;后来,她走了,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大家也说不清楚她为什么说走就走了。

    10 发咒

    我们到乡里买东西,那店里的老板娘常常要学我们的话,好像我们的话是很好笑的东西。我们总是把“要”说成“爱”把“我”说成“吾”把“走”说成“行”把“老师”说成“先生”后来长大了,读了些书,才知道我们的话并不好笑,只是有点软,白话里带点文雅。

    村里有许多会说话的人。像村长,他会笑眯眯地说真话很认真地说假话;像上屋的五公,他见到什么都能把它说成好笑的“反话”只是有许多人要等他走后才悟出笑声来;像媒人婆桃红嫂,她可以把死的说活了把活的说死了,要是她乐意,她就可以把鸡和鸭说成一对说进笼里。当然,谁也不会把哑巴当成不会说话的人。只是,我们听不懂罢了。哑巴和哑巴就很有话说。

    但井边的阿满,真的很不会说话,他总是睁着眼抿着厚嘴唇很少说话,偶尔红了半天脸,也只能吐出一两个字。慢慢地,大家就叫他哑巴,哑巴。不过,哑巴的运气不错。他不会说话,桃红嫂却给他说了个漂亮的老婆,那女人一张嘴说话总是哔哔啪啪的像竹筒倒豆子;他不会说话,却有三个很铁的朋友,有一个还是邻村的,他们隔一段时间就坐在哑巴家里喝酒,哑巴端着酒看着他们大声说话大口喝酒,还是一句话都没有。

    有一次,哑巴的女人回娘家了,呆了很长一段时间。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哑巴家放到田里的鸭子一个个地少了。等到哑巴的女人回到家时候,一窝鸭子整整少了五只。

    “你死人啊?鸭子少了这么多,你也不会去找找去喊喊?你不会在大家面前吱一声,啊?”哑巴的女人骂哑巴“他们就知道你是哑巴,拿针扎你你也不会吱声,才敢一天拿你一个鸭子。”

    哑巴还是没有说话。

    “你死人啊?还不开口!”

    没办法,哑巴的女人只好自己在村里走一圈,哗啦哗啦把事情说了一遍又遍。很快,全村的人都知道哑巴家被偷了五只鸭子,哑巴的女人说要是偷鸭子的人不赶快把鸭子送回来的话,他们家就发咒了。

    可是,第二天一早,哑巴的女人起床一看,并没有人把他们家的鸭子给送回来。

    “三只手的你给我听着——”哑巴的女人马上就站在院子里骂开了,那响亮的声音顽强地在清晨静寂的村子里绕来绕去。

    “三只手的你听着,偷鸭子的你听着——”

    很快,就有很多人走出他们的家门,站在院子里,或者走到哑巴家不远的井台上。

    “我们那五只可都是生蛋鸭啊,你爱吃鸭蛋,你爱吃鸭肉,跟我们说一声,我们拿双黄蛋敬你,拿最大的鸭腿敬你。可是,谁三只手的,趁我不在家,欺我家哑巴不说话,把五只生蛋鸭蛋全都拿走了。这些生蛋鸭,是我们全家的菜碗,是我们的钱仓,它们一天生五个蛋,一个月就是一百五十个蛋谁三只手的,把我们的菜碗打了,把钱仓抢了。我昨天在大家面前放过话了,早上起来,我们还是连鸭毛都没有见着。他三只手的不仁,就不要怪我们不义了。我们说要发咒就要发咒。”

    “阿清——你骂的对,三只手的,讨厌死了。”

    “阿清——就是和我家一窝的那五只鸭子啊?真是可惜了。我家的那五只,也是每天五个蛋,几天没捡,就堆成一座小山似的。”

    “阿清——”

    很多人慢慢地围拢过来,和哑巴的女人阿清亲热地套着话。

    “阿清——你发咒吗?”

    “我——不,哑巴——阿满发咒。”

    “哑巴,他——”

    “对。”

    阿清转身跑进屋里,拿出三支香,在微微的晨风中慢慢地点上。

    “阿清——发发嘴咒就可以了,发香咒,重了点,几只鸭子嘛。发咒,弄不好,是要折回来的,还是轻点好。”住在阿清里屋的阿蒙公劝道。

    “阿蒙公,这不是几只鸭子的问题。这三只手的,是欺侮人。欺侮我们家哑巴不会开口,也欺侮我阿清——我昨天可把话在大家面前说遍了。”

    “阿清——”阿清婆婆叫了声。阿清一脸严肃,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到。

    “阿满,你过来,拿着。”

    哑巴走过去,接过三支香。三股青烟在他前面飘来飘去。

    “阿满,你开始发咒。”

    “阿清,我这当干妈的可要说你几句了。你怎么这样!你是大嘴巴,你想发咒你就发咒,怎么硬要拉上阿满。我们阿满可是厚道的人,他那可是金口。再说了,就像阿蒙公说的,不就几只鸭子吗,丢了就丢了,这田里地里到处有野物,凑巧丢几只鸭子算得了什么?”媒人婆桃红嫂责备阿清道。桃红嫂给谁做了媒,就会把她认作干女儿。

    可是,停了一会,哑巴真的跪在地上,张开嘴。

    “天——地——万物神灵——”

    “我林天满举香发咒,愿天地明鉴,显灵除孽。”

    “谁偷了我家鸭子,限明日太阳升起前全部送还;超过期限,天地不容——偷鸭的人,双手捉鸭,双手溃烂;双眼看鸭,双眼不亮;双耳听鸭,双耳聋了;张嘴吃鸭,唇舌生疮,牙齿掉光。”

    “林天满举香发咒,愿天地明鉴,显灵除孽。”说完,哑巴磕了三个响头,把香插在院墙上。

    大家第一次听到哑巴说这么多话。当哑巴站起来的时候,大家发现他脸上居然有那么点神气的表情,好像终于完成了一件大事。

    村里人遇到很多事,常常要通过发咒来解决。发咒也叫发咒愿,有好几种,最常见的是发嘴咒,就是在嘴上庄重地说说,还有发香咒,就是用香请来天地神灵,庄重的文雅地说事;还有庙咒,就是抬着三牲到土地庙、寺庙里,把写在白纸黑字上的事慢慢地念出来。咒总是灵验的多。那一次,哑巴发了咒后,第二天天还没亮,哑巴和他的女人阿清就被一阵鸡鸭的叫声给吵醒了。他们赶紧起床,打开门一看,那五只不见了几天的鸭子,脚被绑在了一起,正在院子里叫得欢;同时被绑在一起的,还有一只大公鸡。在它们的旁边的一张藕芋叶上,放着一小堆鸭蛋。

    “怎么多出了一只鸡?”哑巴不解地问。

    “是拿来谢我们,也是拿来的谢天地神灵的。”阿清一边严肃地说着,一边伸手解那是公鸡。可是解着解着,心里不由得格登了一下。她认得那只鸡,那是媒人婆桃红嫂的。

    在村里,发咒总是灵验的。因为灵验,所以大家格外小心。大家就说,哑巴为了五只鸭子,就发香咒,是不是重了些。因为,自那以后,哑巴的话明显多了,虽然文文的,好些让人听不懂;而那个说话总是像竹筒倒豆子哔哔啪啪阿清,说话却开始变得仔仔细细。

    11 讲古

    我们小时候一定还不能明白,世界把一切都安排得那么恰恰当当。白天亮亮的让人干活,晚上黑黑的让人睡觉,偶尔来点月光,因为有人还要赶一段夜路,野兔子还要下到田里来吃草,睡不着的人还要到院子里来吹吹风或撒撒尿;天晴了一段时间,干活的人要休息了,就下一阵子雨,庄稼顺便也好好长它一节。

    我们小孩子从来不关心天气。常常是早上起来,站在门槛上往外一看,对面山上全是白雾,才知道原来夜里下雨了。反正,下雨也挺好的。雨哗哗的下,屋檐在哗哗地倒水。我们站在屋檐下接水,鸡啊猫啊,在我们身边挤来挤去。爸妈在屋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他们好像隔着很远,声音一阵亮一阵暗。不一会儿,就有人撑着大雨伞走进屋里,一个接着一个。渐渐地,屋子热闹了起来。要是雨再多下几天,屋里的人就会越聚越多。然后,大人们就开始玩牌,或者,炒瓜子炒黄豆,或者“凑午吃”——也就是大家你出一样东西我出一样东西,合在一起烧了吃;或者,大家各出一份钱合起来买五花肉炒粉干下酒。我们小孩子一边玩着抓迷藏、出兵、跳房子等游戏,一边找机会溜进厨房看一看,闻一闻。

    有时候,雨一下就是十天半月,慢慢聚拢的人就又会慢慢散去。可是,下雨天,人们还是喜欢一堆一堆地扎在一起。散去的人就会分成许多小堆在另外一些地方聚拢。

    “很早很早以前,有一个地方——”行匡的外公开始讲古了。村里的人把讲故事叫成“讲古”一堆女人围着他,一边听他讲古,一边嗑着瓜子或织着毛衣。行匡的外公是里山村的,每一次下雨时间一长,他就会在我们村里出现,然后,就有一堆女人围着听他讲古。有时候,我们小孩子也会被他讲的古吸引住。他的古里有小姐、丫环、相公,还有贫穷但聪明的女婿,有可恶的地主少爷。有时候,女人们听得哈哈大笑,有时候,又好象要哭的样子。

    长长的下雨天,也是挺好的。我们嘻嘻哈哈地,有时候跑到男人堆里看他们打牌,有时候跑到女人堆听讲古。可是后来,行匡的外公却再也没来村里了。听大人们说,阿法要打他的嘴巴。阿法说行匡的外公嘴太多了,讲古讲古讲得他老婆不听话了会偷懒了不能打不能骂了还吵着要和他阿法离婚。

    也许真的是怕阿法的巴掌,以后就是再长再长的雨天,行匡的外公也没有在村里出现。在那长长的雨天,大家不由要想起行匡的外公他古里的小姐、丫环、相公,还有那些贫穷但聪明的女婿,可恶的地主少爷,想起他讲古时那神气的模样。

    12 割柴

    书上所写的“渔樵耕读”的“樵”说的就是割柴。可能稍稍不同的是,樵字不仅包括割柴,也可以是砍柴,甚至可能更多的是指砍柴,你看“樵”字左边那个“木”旁,是棵不小的树。但我们这儿,就是割柴,因为我们要烧的割的是蕨柴,蕨柴只有细细长长的枝枝,根本不需要砍。小时候我也经常割柴挑柴,我小小个子,可能和小时候割柴有关系。那时候,我咬着牙,流着汗,挑着比自己还高还重的蕨柴,和弟弟,和邻居的小伙伴们,比赛谁割的柴多。后来,我就变成现在这样小小的个子了。

    不过,割柴的确是我们自己要去的。只不过,父母的一两句夸奖的话,让我更能挑罢了。割柴是件挺好玩的事,虽然也要比赛。我们一伙把弯弯的柴刀插在捆在屁股后的刀匣里,扛着父亲为我们削的扎着两根绳子的千担,全副武装地出发了。我们村的柴山在前山。那里整座山都是青青的蕨柴。到了山上,总是把刀啊绳啊千担放在一边,先摘一阵子野果掏一会儿鸟窝吓一阵女孩子,然后才一起到自己的柴山里割柴。有时候怕一个人孤单,就让其中最要好的一个小伙伴到自己的柴山里割柴或到他家的柴山里割柴。

    忙完了秋收之后,大人们的主要事情就是割柴。这时候割的柴,每户人家差不多都够烧一年。那时候,整个白天村子都是静悄悄的,除了一两个实在走不动的老人,大家都到山上去割柴了,有狗的人家,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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