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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的鹦鹉,属实是一只神鸟,因为它不仅会说人话,还极会模仿它主人的语气——活脱脱一个变声版的夏问秋。
人人都怕皇帝,鹦鹉却不怕的。
这一回,它带着另外的使命。
只是物是人非,风水总会轮流转。
夏初七想,这一定是一只被上天点化过的神奇鹦鹉。几年前,它凭着一张鸟嘴,害得两家人满门抄斩,血流成河,哭声震动了京师的半边天。事隔多年,神奇的命运,让它再一次成为证物被拎上了乾清宫的大殿。
“来人,去把鹦鹉给朕拎来。”
洪泰帝看了赵绵泽一眼,沉默了片刻,凉凉一叹。
如今她怎么也得讨回一些债来。
一只鹦鹉引发的血案,死了夏李两家三百余口。
想当年他们在给她那个便宜老爹夏廷赣定罪的时候,那只红嘴绿鹦鹉作为一个绝对的证物出场,那可是立了头功的。讽刺的是,就连崔英达这个老太监都清楚的道理,皇帝又怎会不清楚?
可瞧着这有趣的情形,夏初七心里却一阵嘲弄的笑。
崔英达恭顺地叩拜一下,退到了洪泰帝的身侧。
“是,老奴有罪……”
洪泰帝冷冷一哼,瞥着他,“你倒是会做好人的,退下去。”
不管怎么样,都把他自己的责任摘干净了。
崔英达说得很委婉,很客观,也极是聪明。
“陛下,老奴先头去传废太孙妃时,确实有听见鹦鹉在喊‘太子爷的病好不得,必须杀之’,‘那个女人留不得了,必须杀之’……但是鹦鹉毕竟只是一鸟,说的话当不得真。到底是不是人为教唆,这也未可知,所以老奴才没及时禀报,万请陛下恕罪。”
崔英达是宫中老人了,脑子转了几道弯,在接收到皇帝冷厉的眼色时,终是慢慢地跪了下来,半趴在地上,吭哧吭哧地回禀道。
难不成,今日是要清算?
故而,那件冤案,朝廷内部一致认定是“楚七谋杀”,史官的笔下则是“感染风寒”。而皇帝本人,一直未有深入追查。
只不过,太子之死,除了一定有宁王的份儿,到底皇太孙有没有顺水推舟,或者是他其他的儿子也有参与,他似乎都不愿意再追究下去。不死的人已经死了,再撤查下去,只会有更多令皇室和祖宗蒙羞的骨肉相残事件扯出来。
益德太子之死,当年被定性为“楚七制作的青霉素”毒害致死。而“楚七”此人也因天牢的一场大火“烧死了”。事后,即便皇帝明知她又“借尸还魂”,仍是没有追究她。那就代表他的心里认定益德太子之死,除了她,另有“凶手”。
崔英达跟了洪泰帝几十年,自是了解他的性子。
这情况不会是皇帝愿意的。
可泽秋院原本就是夏问秋与皇太孙二人居住的地方,若是此事抖露出来,不仅夏氏脱不了干系,指不定还会有风言风语指向皇太孙,闹得祖孙二人本就僵硬的关系,更是难看。
听了那些话,他当时也是吓了一跳。
心里“咯噔”一声响,崔英达垂下眼皮,不敢再看洪泰帝愤怒的表情。先前他去泽秋院传唤夏问秋时,确实正好听见那一只养在寝殿外间的红嘴绿鹦鹉在学人话。
“说!”洪泰帝猛地拍向桌子,怒声道:“何事需要支支吾吾?”
“陛下,老奴……”
崔英达身子一颤,看了皇帝一眼,为难了。
“奴婢有!”抱琴叩了个头,慢慢抬起头来,看着一直立在洪泰帝身侧不言不语的崔英达,轻轻道:“崔公公,你来告诉陛下,先前你到泽秋院来的时候,在外间听见了什么?”
“你可有证人证物?”
洪泰帝到底经过大风大浪,只失神一瞬,便又慢条斯理地坐了回去,目光冷厉地看着抱琴,那眸中的深幽光芒,令人看不出来他的半丝情绪。
“你们……好……好哇……”
哆嗦着鲜红的双手,夏问秋怒极而笑,咬着下唇,舌尖尝到一股子腥甜的血腥味儿,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这样的背叛,于她而言,简直是雪上加霜。
这两个都是她的陪嫁丫头,从小与她一起长大的啊。
一个弄琴背叛她也就罢了,如今连抱琴也背叛了她。
“抱琴!”夏问秋撕心裂肺的低吼一声,有气无力地捂着胸口呻吟,“你……为什么……背叛我……为什么……害我?”
抱琴咬唇,重复,“奴婢说,益德太子的死与废太孙妃和魏国公有关。”
“你说什么?”
抱琴不高不低的声音,足够落在殿中众人的耳朵里。在一阵吃惊的抽气声里,赵绵泽如遭雷劈,整个人木雕般僵在了当场,面色煞白。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洪泰帝猛地从龙椅上站起,老脸铁青地盯着她。
一石激起千层浪。
“益德太子的死,与侧夫人和魏国公有关。”
抱琴咬了咬唇,叩完一个头,才一字一顿道。
“谢陛下——”
洪泰帝在她身上扫了一眼,“说,若所言属实,朕赦你无罪。”
抱琴紧张得手指微微一颤,狠狠磕了一个头,才颤声道,“陛下,奴婢还有一件事要向禀告殿下……但奴婢害怕,害怕被侧夫人株连,会被一同治罪,一直敢怒不敢言……”
见皇帝不吭声,夏初七轻轻一笑,垂下眸光,不疾不徐地看了抱琴一眼,目光冷光闪烁,暗示她使出最后的一记杀着。
洪泰帝轻轻转头,看着她眸底一闪而过的狡黠,眸中幽光一闪,竟是有些语塞。可他明知道她故意拿话来堵他的嘴,却又不得不钻入她的陷阱。除非他想与孙儿彻底撕破脸,要不然,不论做什么事,便必须有十足的证据和把握。
夏初七瞄一眼她瑟瑟发抖的肩膀,看着洪泰帝,轻轻一笑,恭顺道,“陛下,民女有一言相谏。若是皇太孙与抱琴的话都信不得,为何陛下却要相信废太孙妃的一家之词?难道陛下真的非要给民女扣上一个罪该万死的污名,才肯作罢?”
好一个伶俐的丫头。
“皇太孙殿下可以为奴婢证明,陛下也不信他么?”
“陛下……”抱琴心知自己若是不能证实夏初七的清白,那她就得跟着夏问秋一起完蛋。人被逼到了生死关头,胆子自然也就大了许多。抬起头来,她勇敢地注视着帝,咬着下唇,低低抽泣。
“你等各执一词,朕实难分辨……”
又突然冒出一个证人,把既定的事实再一次变得扑朔迷离,洪泰帝面色极是难看。瞄了一眼始终冷眼旁观的夏初七,他重重咳嗽两声,似是无奈的一叹。
“奴婢不敢欺君。”
“你所言非虚?”洪泰帝挑眉。
抱琴点点头,不敢去看洪泰帝锐利如电的视线,“陛下,除了此事之外,还有一事也是三小姐在撒谎。那个侍卫并非像她所说被魏国公所杀。那一晚,他把七小姐抱回帐篷后,人就不见了。魏国公当天晚上便派人寻找,却始终没有下落,结果却在山上的草丛里找到一具没有穿轻甲的尸体。那具尸体才是魏国公派去的侍卫。而那个救了七小姐的侍卫到底是谁,谁也不知。魏国公多方查询无果,只得做罢,此事陛下去查,一定有人知情。三小姐故意那般污蔑七小姐,只是不甘心罢了。”
“本宫先前就已说过,未曾看清。”
赵绵泽眼睛微微眯起,摇了摇头。
抱琴眼角余光偷瞄一下夏初七,见她无不吭声,激灵一下,又看向了赵绵泽,“奴婢敢问皇太孙殿下,那日下山时见到七小姐与那名侍卫,可有看清她二人有苟且之事?”
洪泰帝眸子一厉,“朕如何能信你?”
为了证实自己的话,她赌咒发誓叩头不已。
“后来,那个侍卫是来了。可奴婢一直偷偷藏在小木屋外面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后,并未见他有侵犯七小姐的举动。他看七小姐昏迷过去,只是脱下自己的衣裳穿在七小姐的身上,他还为她包扎了头上的伤口,然后他才抱着她离开小木屋的,奴婢对天发誓,若有一字虚言,不得好死……”
“当年奴婢与弄琴二人,是受了三小姐的指使,把昏迷不醒的七小姐抬入了小木屋没错。但奴婢二人虽惧怕三小姐的手段,也不忍心七小姐受此侮辱。于是想了一个法子,由弄琴回去找魏国公派人,奴婢则守在小木屋外头,等那个侍卫来了,若是要玷污七小姐,奴婢便出声示警,以引来猎场的巡逻侍卫……如此一来,就可以不必得罪三小姐,而七小姐也不会受辱……”
抱琴吓得身子一阵颤抖,低垂的头不敢抬起。
“抱琴,你有何冤枉?照实说来。”
赵绵泽面色微微一变,像是想起了什么,摆手呵退了前来拉人的侍卫,看了过去。
“陛下饶命,奴婢冤枉,冤枉啊!”
一听这话,抱琴面色一变,“通”的跪了下来,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兔子,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指的丫头是抱琴。
“绵泽!”洪泰帝轻轻一叹,打断了他,“你的心思朕明白,朕也很同情夏氏。可事已至此,无须再辩……来人啦,把废太孙妃和这个助纣为虐的丫头一起拉下去,杖毙了事。”
“皇爷爷!”赵绵泽低声轻吼,缓缓侧过眸子,指向疯狂大笑的夏问秋,“是那个贱人在说谎。当日的老山猎场,黑灯瞎火,孙儿未曾见到什么苟且之事……依孙儿看来,那侍卫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侮辱魏国公府的小姐,只不过是……”
在殿中众人的抽气声里,老皇帝看了一眼夏初七,目光又收了回来,静静地落在赵绵泽神思复杂的脸上,接着道:“夏氏七女,虽非自身所愿,但玷污既成事实,实不堪匹配皇太孙。即日起,朕当年与你二人许下之婚约,一笔勾销。”
“拉下去,当廷杖毙。”
顿一下,他轻轻吐出几个字。
看着殿内一片混乱的局面,他重重一叹,锐利的双目扫视着众人,威严地一字一顿道:“前尘往事,如今知晓,俱是难堪。废太孙妃用心歹毒,毁人名节,又屡次陷害,实不可恕……”
于他来说,也达到了目的。
一场戏就这般落幕了。
洪泰帝看着她,眉目沉沉。
“陛下,夏楚不能做太孙妃,她不能做太孙妃,她是个残花败柳,她不干净了,哪里配得上绵泽……陛下,您有百龙之智,必不会做出如此荒唐的事情,对不对?”
洪泰帝扫他一眼,还未说话,夏问秋突地一惊,像是从自己的思绪里回过神来,嘶吼一声,发疯般在大殿内疯狂朝皇帝叩头。
赵绵泽喉结微微一鲠,收回视线,不再看她,只冷冷看向洪泰帝,“皇爷爷,这蛇蝎妇人,交由孙儿处置吧。”
“绵泽,你怎么不骂我了?”夏问秋看着他冷漠的样子,又是一阵咯咯直笑,就像不知疼痛似的,抹了一把唇角的鲜血,“你骂我呀,你即便是骂我,我也快活,那到底是你在与我说话。我就是犯贱,可谁让我这般喜欢你?喜欢得都快要发狂了?绵泽,你永不会知道,我到底有多喜欢你……比你喜欢过我的所有要多得多,要多很多……”
赵绵泽拳头攥起,看着她,目光凉透。
“你恨我吧,定要恨我一辈子,切莫忘了我……切莫忘了秋儿……我们曾那般恩爱过,红绡暖帐玉生香,鸳鸯锦被度华年……你切莫忘了……”
看着他二人的目光交流,夏问秋心里一痛,捂着被鲜血染红的胸口,脸上红肿如同猪肺,样子煞是可怖。但她仍是带着笑,目光极是柔情。
“绵泽……”
他面前的她,终究不再是当初的她了。
时光易老,情爱尽失。
就好像,她只是一个旁观者。
他想冲过去把她狠狠抱在怀里,向她忏悔所犯下的所有过失,想向她许诺来日长长久久的呵护与疼爱……可他却悲哀的发现,她或许根本就不需要。在夏问秋说起往事时,她甚至都不如他来得痛心。
“小七……”又是一句喃喃,赵绵泽其实并不知晓自己想说什么,能说什么。语言在此时多么的苍白?它代替不了任何。
“殿下?有事?”她朝他盈盈一笑,却不达眼底。
几乎下意识的,他看向了夏初七。
“小七……”
若是岁月可以回转,他多希望再回到那个老山皇家猎场的夜晚。若有机会再来一次,他一定要把眼睛睁得再大一点,看清楚身边一双蛇蝎的眼。
他错把贱人当恩人,误让明珠蒙了尘。
他漠视她的泪水与哭诉。忽略她、唾弃她,轻视她,一眼都不想看见她。可绕了这么一个大圈,原来他上苍与他开了一个大玩笑。
说到底,他最恨自己。
她曾经哭着向他求助,可那时他听不见。他到底是被什么蒙了心,蒙了眼?为何会那样武断的认定了她不安好心?
那个时候,他任由夏楚被人陷害,任由他们抄了她的家,杀了她的父母和亲人,甚至任由他们侮辱她,在她的额头黥上一个终身屈辱的“贱”字,任由她眼泪汪汪的看着他搂着她的三姐从她的边上走过,任由她哭泣着在雨地里跪上一天一夜……
他恨。不仅痛恨夏问秋用歹毒的手段害得他与夏楚错过了多年,也恨自己当初识人不清,导致了今日的悲剧。
迟来的真相几乎令他崩溃。
过去整整六年。
六年了。
可他眸中的恨意,不仅未消,反倒越积越多。多得赤红了眸,烧透了眼。多得他自己都不知到底是在怨恨夏问秋,还是在怨恨自己。
赵绵泽比之先前,面色平静了不少。
一个年仅十四岁就能想到用那样歹毒的手段祸害堂妹的女人,一个处心积虑残害骨肉的人,实在是咎由自取,怪不得旁人。
可几乎没有人的脸上有多少同情之心。
清脆的巴掌声在殿中响过不停。
“啪!”又一个巴掌。
“啪!”一个巴掌。
事态发展如今,已出乎他的掌控之外。殿中的喧嚣,令他头痛不已。看了贡妃一眼,他只拿眼神示意殿内的嬷嬷按照贡妃的意思执行。
死去的儿子被她辱骂,贡妃气得嘴唇哆嗦,蔓妙的身子一阵颤抖,如风中柳枝,看得洪泰帝色亦有不悦。
“来人,给本宫掌她的嘴。”
看贡妃气得发抖,她笑得更为欢畅,只是声音却是小了几分,极有些无力,“你们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更是蒙不住天下人的眼。贡妃娘娘,万岁爷,这个贱人,她分明就是楚七,就是景宜郡主,她分明做过赵樽的女人。哈哈,你们能容忍吗?这样不贞不洁的女人,让他们叔侄二人共用,册封吧,让她做太孙妃吧,让她将来做皇后吧。哈哈,你们赵家人,一定会遗笑千年,诟病万世。”
夏问秋什么都顾不得,那里还管得了嘴?
“闭嘴!”贡妃第一个吼出来。
“陛下,罪妾没有胡说,夏楚不仅跟侍卫有过苟且,而且……整个大晏朝谁不晓得她与晋王是什么关系?哈哈,你们一群人,你们这一群人,全部都在自欺欺人。”
有了侍卫的适时阻止,剑身入肉并不深,也没有刺中夏问秋的要害。在一阵惊叫和慌乱的嘈杂声过后,赵绵泽再一次被侍卫架到了边上。而夏问秋摸着伤处,竟是不觉得疼痛,反倒摊开手,看着满手染红的鲜血,咯咯疯笑。
“你好狠……”
而此刻,他是真的恨不得杀了她。
也就几日前,他还宠她怜她。
情与恨,竟是这般短浅的界限。
金碧辉黄的大殿里,幽冷的光线,映着赵绵泽杏黄的衣袍,还有恨她入骨的面孔。这画面落在夏问秋的眼中,无异于人间地狱,疼痛钻心刺骨。
“绵……泽……你……?”
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赵绵泽手中的佩剑刚好刺入夏问秋的心窝,在一道剑体入肉的沉闷“扑”声里,夏问秋一脸煞白,瞪大双眼,惊惧地看着赵绵泽,鲜血从胸口汩汩而出。
“殿下!”二人扑过去格档。
电光火石间,侍卫怔了一下。
“皇爷爷!”赵绵泽沉喝一声,突地一甩手。原本被两个侍卫架住的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冷不丁就挣脱了二人,抽出一名侍卫腰间的佩剑,上前便刺向跪在殿中的夏问秋。
“绵泽,你莫要激动,且听她说完。”洪泰帝面有不悦,扫了他一眼,又收回了视线。
看见夏问秋满脸古怪的恶意与鱼死网破的冷笑,赵绵泽咬牙恨声,转头盯住洪泰帝漠然而视的脸,“皇爷爷,她在信口雌黄,歪曲事实……”
“这个贱人疯了……”
许久的鹦鹉,属实是一只神鸟,因为它不仅会说人话,还极会模仿它主人的语气——活脱脱一个变声版的夏问秋。
人人都怕皇帝,鹦鹉却不怕的。
这一回,它带着另外的使命。
只是物是人非,风水总会轮流转。
夏初七想,这一定是一只被上天点化过的神奇鹦鹉。几年前,它凭着一张鸟嘴,害得两家人满门抄斩,血流成河,哭声震动了京师的半边天。事隔多年,神奇的命运,让它再一次成为证物被拎上了乾清宫的大殿。
“来人,去把鹦鹉给朕拎来。”
洪泰帝看了赵绵泽一眼,沉默了片刻,凉凉一叹。
如今她怎么也得讨回一些债来。
一只鹦鹉引发的血案,死了夏李两家三百余口。
想当年他们在给她那个便宜老爹夏廷赣定罪的时候,那只红嘴绿鹦鹉作为一个绝对的证物出场,那可是立了头功的。讽刺的是,就连崔英达这个老太监都清楚的道理,皇帝又怎会不清楚?
可瞧着这有趣的情形,夏初七心里却一阵嘲弄的笑。
崔英达恭顺地叩拜一下,退到了洪泰帝的身侧。
“是,老奴有罪……”
洪泰帝冷冷一哼,瞥着他,“你倒是会做好人的,退下去。”
不管怎么样,都把他自己的责任摘干净了。
崔英达说得很委婉,很客观,也极是聪明。
“陛下,老奴先头去传废太孙妃时,确实有听见鹦鹉在喊‘太子爷的病好不得,必须杀之’,‘那个女人留不得了,必须杀之’……但是鹦鹉毕竟只是一鸟,说的话当不得真。到底是不是人为教唆,这也未可知,所以老奴才没及时禀报,万请陛下恕罪。”
崔英达是宫中老人了,脑子转了几道弯,在接收到皇帝冷厉的眼色时,终是慢慢地跪了下来,半趴在地上,吭哧吭哧地回禀道。
难不成,今日是要清算?
故而,那件冤案,朝廷内部一致认定是“楚七谋杀”,史官的笔下则是“感染风寒”。而皇帝本人,一直未有深入追查。
只不过,太子之死,除了一定有宁王的份儿,到底皇太孙有没有顺水推舟,或者是他其他的儿子也有参与,他似乎都不愿意再追究下去。不死的人已经死了,再撤查下去,只会有更多令皇室和祖宗蒙羞的骨肉相残事件扯出来。
益德太子之死,当年被定性为“楚七制作的青霉素”毒害致死。而“楚七”此人也因天牢的一场大火“烧死了”。事后,即便皇帝明知她又“借尸还魂”,仍是没有追究她。那就代表他的心里认定益德太子之死,除了她,另有“凶手”。
崔英达跟了洪泰帝几十年,自是了解他的性子。
这情况不会是皇帝愿意的。
可泽秋院原本就是夏问秋与皇太孙二人居住的地方,若是此事抖露出来,不仅夏氏脱不了干系,指不定还会有风言风语指向皇太孙,闹得祖孙二人本就僵硬的关系,更是难看。
听了那些话,他当时也是吓了一跳。
心里“咯噔”一声响,崔英达垂下眼皮,不敢再看洪泰帝愤怒的表情。先前他去泽秋院传唤夏问秋时,确实正好听见那一只养在寝殿外间的红嘴绿鹦鹉在学人话。
“说!”洪泰帝猛地拍向桌子,怒声道:“何事需要支支吾吾?”
“陛下,老奴……”
崔英达身子一颤,看了皇帝一眼,为难了。
“奴婢有!”抱琴叩了个头,慢慢抬起头来,看着一直立在洪泰帝身侧不言不语的崔英达,轻轻道:“崔公公,你来告诉陛下,先前你到泽秋院来的时候,在外间听见了什么?”
“你可有证人证物?”
洪泰帝到底经过大风大浪,只失神一瞬,便又慢条斯理地坐了回去,目光冷厉地看着抱琴,那眸中的深幽光芒,令人看不出来他的半丝情绪。
“你们……好……好哇……”
哆嗦着鲜红的双手,夏问秋怒极而笑,咬着下唇,舌尖尝到一股子腥甜的血腥味儿,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这样的背叛,于她而言,简直是雪上加霜。
这两个都是她的陪嫁丫头,从小与她一起长大的啊。
一个弄琴背叛她也就罢了,如今连抱琴也背叛了她。
“抱琴!”夏问秋撕心裂肺的低吼一声,有气无力地捂着胸口呻吟,“你……为什么……背叛我……为什么……害我?”
抱琴咬唇,重复,“奴婢说,益德太子的死与废太孙妃和魏国公有关。”
“你说什么?”
抱琴不高不低的声音,足够落在殿中众人的耳朵里。在一阵吃惊的抽气声里,赵绵泽如遭雷劈,整个人木雕般僵在了当场,面色煞白。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洪泰帝猛地从龙椅上站起,老脸铁青地盯着她。
一石激起千层浪。
“益德太子的死,与侧夫人和魏国公有关。”
抱琴咬了咬唇,叩完一个头,才一字一顿道。
“谢陛下——”
洪泰帝在她身上扫了一眼,“说,若所言属实,朕赦你无罪。”
抱琴紧张得手指微微一颤,狠狠磕了一个头,才颤声道,“陛下,奴婢还有一件事要向禀告殿下……但奴婢害怕,害怕被侧夫人株连,会被一同治罪,一直敢怒不敢言……”
见皇帝不吭声,夏初七轻轻一笑,垂下眸光,不疾不徐地看了抱琴一眼,目光冷光闪烁,暗示她使出最后的一记杀着。
洪泰帝轻轻转头,看着她眸底一闪而过的狡黠,眸中幽光一闪,竟是有些语塞。可他明知道她故意拿话来堵他的嘴,却又不得不钻入她的陷阱。除非他想与孙儿彻底撕破脸,要不然,不论做什么事,便必须有十足的证据和把握。
夏初七瞄一眼她瑟瑟发抖的肩膀,看着洪泰帝,轻轻一笑,恭顺道,“陛下,民女有一言相谏。若是皇太孙与抱琴的话都信不得,为何陛下却要相信废太孙妃的一家之词?难道陛下真的非要给民女扣上一个罪该万死的污名,才肯作罢?”
好一个伶俐的丫头。
“皇太孙殿下可以为奴婢证明,陛下也不信他么?”
“陛下……”抱琴心知自己若是不能证实夏初七的清白,那她就得跟着夏问秋一起完蛋。人被逼到了生死关头,胆子自然也就大了许多。抬起头来,她勇敢地注视着帝,咬着下唇,低低抽泣。
“你等各执一词,朕实难分辨……”
又突然冒出一个证人,把既定的事实再一次变得扑朔迷离,洪泰帝面色极是难看。瞄了一眼始终冷眼旁观的夏初七,他重重咳嗽两声,似是无奈的一叹。
“奴婢不敢欺君。”
“你所言非虚?”洪泰帝挑眉。
抱琴点点头,不敢去看洪泰帝锐利如电的视线,“陛下,除了此事之外,还有一事也是三小姐在撒谎。那个侍卫并非像她所说被魏国公所杀。那一晚,他把七小姐抱回帐篷后,人就不见了。魏国公当天晚上便派人寻找,却始终没有下落,结果却在山上的草丛里找到一具没有穿轻甲的尸体。那具尸体才是魏国公派去的侍卫。而那个救了七小姐的侍卫到底是谁,谁也不知。魏国公多方查询无果,只得做罢,此事陛下去查,一定有人知情。三小姐故意那般污蔑七小姐,只是不甘心罢了。”
“本宫先前就已说过,未曾看清。”
赵绵泽眼睛微微眯起,摇了摇头。
抱琴眼角余光偷瞄一下夏初七,见她无不吭声,激灵一下,又看向了赵绵泽,“奴婢敢问皇太孙殿下,那日下山时见到七小姐与那名侍卫,可有看清她二人有苟且之事?”
洪泰帝眸子一厉,“朕如何能信你?”
为了证实自己的话,她赌咒发誓叩头不已。
“后来,那个侍卫是来了。可奴婢一直偷偷藏在小木屋外面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后,并未见他有侵犯七小姐的举动。他看七小姐昏迷过去,只是脱下自己的衣裳穿在七小姐的身上,他还为她包扎了头上的伤口,然后他才抱着她离开小木屋的,奴婢对天发誓,若有一字虚言,不得好死……”
“当年奴婢与弄琴二人,是受了三小姐的指使,把昏迷不醒的七小姐抬入了小木屋没错。但奴婢二人虽惧怕三小姐的手段,也不忍心七小姐受此侮辱。于是想了一个法子,由弄琴回去找魏国公派人,奴婢则守在小木屋外头,等那个侍卫来了,若是要玷污七小姐,奴婢便出声示警,以引来猎场的巡逻侍卫……如此一来,就可以不必得罪三小姐,而七小姐也不会受辱……”
抱琴吓得身子一阵颤抖,低垂的头不敢抬起。
“抱琴,你有何冤枉?照实说来。”
赵绵泽面色微微一变,像是想起了什么,摆手呵退了前来拉人的侍卫,看了过去。
“陛下饶命,奴婢冤枉,冤枉啊!”
一听这话,抱琴面色一变,“通”的跪了下来,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兔子,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指的丫头是抱琴。
“绵泽!”洪泰帝轻轻一叹,打断了他,“你的心思朕明白,朕也很同情夏氏。可事已至此,无须再辩……来人啦,把废太孙妃和这个助纣为虐的丫头一起拉下去,杖毙了事。”
“皇爷爷!”赵绵泽低声轻吼,缓缓侧过眸子,指向疯狂大笑的夏问秋,“是那个贱人在说谎。当日的老山猎场,黑灯瞎火,孙儿未曾见到什么苟且之事……依孙儿看来,那侍卫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侮辱魏国公府的小姐,只不过是……”
在殿中众人的抽气声里,老皇帝看了一眼夏初七,目光又收了回来,静静地落在赵绵泽神思复杂的脸上,接着道:“夏氏七女,虽非自身所愿,但玷污既成事实,实不堪匹配皇太孙。即日起,朕当年与你二人许下之婚约,一笔勾销。”
“拉下去,当廷杖毙。”
顿一下,他轻轻吐出几个字。
看着殿内一片混乱的局面,他重重一叹,锐利的双目扫视着众人,威严地一字一顿道:“前尘往事,如今知晓,俱是难堪。废太孙妃用心歹毒,毁人名节,又屡次陷害,实不可恕……”
于他来说,也达到了目的。
一场戏就这般落幕了。
洪泰帝看着她,眉目沉沉。
“陛下,夏楚不能做太孙妃,她不能做太孙妃,她是个残花败柳,她不干净了,哪里配得上绵泽……陛下,您有百龙之智,必不会做出如此荒唐的事情,对不对?”
洪泰帝扫他一眼,还未说话,夏问秋突地一惊,像是从自己的思绪里回过神来,嘶吼一声,发疯般在大殿内疯狂朝皇帝叩头。
赵绵泽喉结微微一鲠,收回视线,不再看她,只冷冷看向洪泰帝,“皇爷爷,这蛇蝎妇人,交由孙儿处置吧。”
“绵泽,你怎么不骂我了?”夏问秋看着他冷漠的样子,又是一阵咯咯直笑,就像不知疼痛似的,抹了一把唇角的鲜血,“你骂我呀,你即便是骂我,我也快活,那到底是你在与我说话。我就是犯贱,可谁让我这般喜欢你?喜欢得都快要发狂了?绵泽,你永不会知道,我到底有多喜欢你……比你喜欢过我的所有要多得多,要多很多……”
赵绵泽拳头攥起,看着她,目光凉透。
“你恨我吧,定要恨我一辈子,切莫忘了我……切莫忘了秋儿……我们曾那般恩爱过,红绡暖帐玉生香,鸳鸯锦被度华年……你切莫忘了……”
看着他二人的目光交流,夏问秋心里一痛,捂着被鲜血染红的胸口,脸上红肿如同猪肺,样子煞是可怖。但她仍是带着笑,目光极是柔情。
“绵泽……”
他面前的她,终究不再是当初的她了。
时光易老,情爱尽失。
就好像,她只是一个旁观者。
他想冲过去把她狠狠抱在怀里,向她忏悔所犯下的所有过失,想向她许诺来日长长久久的呵护与疼爱……可他却悲哀的发现,她或许根本就不需要。在夏问秋说起往事时,她甚至都不如他来得痛心。
“小七……”又是一句喃喃,赵绵泽其实并不知晓自己想说什么,能说什么。语言在此时多么的苍白?它代替不了任何。
“殿下?有事?”她朝他盈盈一笑,却不达眼底。
几乎下意识的,他看向了夏初七。
“小七……”
若是岁月可以回转,他多希望再回到那个老山皇家猎场的夜晚。若有机会再来一次,他一定要把眼睛睁得再大一点,看清楚身边一双蛇蝎的眼。
他错把贱人当恩人,误让明珠蒙了尘。
他漠视她的泪水与哭诉。忽略她、唾弃她,轻视她,一眼都不想看见她。可绕了这么一个大圈,原来他上苍与他开了一个大玩笑。
说到底,他最恨自己。
她曾经哭着向他求助,可那时他听不见。他到底是被什么蒙了心,蒙了眼?为何会那样武断的认定了她不安好心?
那个时候,他任由夏楚被人陷害,任由他们抄了她的家,杀了她的父母和亲人,甚至任由他们侮辱她,在她的额头黥上一个终身屈辱的“贱”字,任由她眼泪汪汪的看着他搂着她的三姐从她的边上走过,任由她哭泣着在雨地里跪上一天一夜……
他恨。不仅痛恨夏问秋用歹毒的手段害得他与夏楚错过了多年,也恨自己当初识人不清,导致了今日的悲剧。
迟来的真相几乎令他崩溃。
过去整整六年。
六年了。
可他眸中的恨意,不仅未消,反倒越积越多。多得赤红了眸,烧透了眼。多得他自己都不知到底是在怨恨夏问秋,还是在怨恨自己。
赵绵泽比之先前,面色平静了不少。
一个年仅十四岁就能想到用那样歹毒的手段祸害堂妹的女人,一个处心积虑残害骨肉的人,实在是咎由自取,怪不得旁人。
可几乎没有人的脸上有多少同情之心。
清脆的巴掌声在殿中响过不停。
“啪!”又一个巴掌。
“啪!”一个巴掌。
事态发展如今,已出乎他的掌控之外。殿中的喧嚣,令他头痛不已。看了贡妃一眼,他只拿眼神示意殿内的嬷嬷按照贡妃的意思执行。
死去的儿子被她辱骂,贡妃气得嘴唇哆嗦,蔓妙的身子一阵颤抖,如风中柳枝,看得洪泰帝色亦有不悦。
“来人,给本宫掌她的嘴。”
看贡妃气得发抖,她笑得更为欢畅,只是声音却是小了几分,极有些无力,“你们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更是蒙不住天下人的眼。贡妃娘娘,万岁爷,这个贱人,她分明就是楚七,就是景宜郡主,她分明做过赵樽的女人。哈哈,你们能容忍吗?这样不贞不洁的女人,让他们叔侄二人共用,册封吧,让她做太孙妃吧,让她将来做皇后吧。哈哈,你们赵家人,一定会遗笑千年,诟病万世。”
夏问秋什么都顾不得,那里还管得了嘴?
“闭嘴!”贡妃第一个吼出来。
“陛下,罪妾没有胡说,夏楚不仅跟侍卫有过苟且,而且……整个大晏朝谁不晓得她与晋王是什么关系?哈哈,你们一群人,你们这一群人,全部都在自欺欺人。”
有了侍卫的适时阻止,剑身入肉并不深,也没有刺中夏问秋的要害。在一阵惊叫和慌乱的嘈杂声过后,赵绵泽再一次被侍卫架到了边上。而夏问秋摸着伤处,竟是不觉得疼痛,反倒摊开手,看着满手染红的鲜血,咯咯疯笑。
“你好狠……”
而此刻,他是真的恨不得杀了她。
也就几日前,他还宠她怜她。
情与恨,竟是这般短浅的界限。
金碧辉黄的大殿里,幽冷的光线,映着赵绵泽杏黄的衣袍,还有恨她入骨的面孔。这画面落在夏问秋的眼中,无异于人间地狱,疼痛钻心刺骨。
“绵……泽……你……?”
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赵绵泽手中的佩剑刚好刺入夏问秋的心窝,在一道剑体入肉的沉闷“扑”声里,夏问秋一脸煞白,瞪大双眼,惊惧地看着赵绵泽,鲜血从胸口汩汩而出。
“殿下!”二人扑过去格档。
电光火石间,侍卫怔了一下。
“皇爷爷!”赵绵泽沉喝一声,突地一甩手。原本被两个侍卫架住的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冷不丁就挣脱了二人,抽出一名侍卫腰间的佩剑,上前便刺向跪在殿中的夏问秋。
“绵泽,你莫要激动,且听她说完。”洪泰帝面有不悦,扫了他一眼,又收回了视线。
看见夏问秋满脸古怪的恶意与鱼死网破的冷笑,赵绵泽咬牙恨声,转头盯住洪泰帝漠然而视的脸,“皇爷爷,她在信口雌黄,歪曲事实……”
“这个贱人疯了……”